緒言 大江東去

當然,戰爭不是藝術,不可能那麼瀟灑,那麼儒雅,那麼風流倜儻,更不可能談笑風生之間,不可一世的「強虜」就「灰飛煙滅」了。這個時候的周瑜,迎娶小喬已經十年,也並非「小喬初嫁了」。蘇東坡那麼說,無非是要著力刻畫周瑜的英雄形象罷了。文學作品是不能當作歷史來看的,但要說歷史上的周瑜英武儒雅,卻大體不差。周瑜二十四歲就被孫策任命為「建威中郎將」,馳騁疆場,建功立業。也就在這一年,孫策和周瑜分別迎娶喬公之女大喬和小喬為妻,這就是蘇東坡所謂「小喬初嫁了」。可見周瑜這個人,是官場、戰場、情場,場場得意。對於一個男人來說,難道還有比這更讓人羨慕的嗎?這樣一個春風得意的人,怎麼還會嫉妒別人,又怎麼會因為嫉妒別人而被氣死呢?我們嫉妒他還差不多。沒錯,周瑜和劉備集團是有過明爭暗鬥,也曾經建議孫權軟禁劉備、分化關張,這事我們以後還會說到。但那是其集團政治利益所使然,與心胸和氣量無關。而且,周瑜忌憚的是劉、關、張,不是諸葛亮。老實說,那時周瑜還真沒把諸葛亮當作頭號勁敵,怎麼會去暗算他?反倒是原本為人正派的諸葛亮,卻因為編造出來的「三氣周瑜」,被寫成了「奸刁險詐的小人」(胡適先生語)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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列舉這些熟悉的姓名,那將是一個長長的名單。雄才大略的曹操,鞠躬盡瘁的諸葛亮,英武瀟灑的周瑜,堅忍不拔的劉備,他們都是這個時代的英雄,也都是我們民族的英雄,因為他們都想把分裂變成統一,把亂世變成治世,求得社會的和諧、天下的太平。當然,他們也都無一例外地認為,這個歷史使命應該由他們自己,或者說由他們那個集團來承擔,決不肯拱手讓給他人。因此,他們之間有矛盾,有衝突,有摩擦,有戰爭,甚至你死我活殺氣騰騰,結果是「一將功成萬骨枯」,說起來真是讓人感歎不已,悲喜交加!

這在當時,大約也是沒有辦法的事;而歷史,也只能在悲劇性的「二律背反」中前進。一方面,是戰爭只能用戰爭來結束;另一方面,則是為了結束戰爭,人民必須先飽受戰爭的苦難。因此,當我們讚美和欣賞那些亂世英雄的時候,不要忘記那時人民所承受的痛苦。

那麼,這九十年間是個什麼世道呢?

提起這位江東名將,人們首先想到的,往往是「三氣周瑜」的故事,是「既生瑜,何生亮」,以及「周郎妙計安天下,賠了夫人又折兵」等等。可惜那是小說,不是歷史。歷史上的諸葛亮並不曾氣過周瑜。就算氣過,怕也氣不死。為什麼呢?因為周瑜的氣量是很大的。《三國志》對他的評價是「性度恢廓」,也就是性情開朗,氣度寬宏。同時代人對他的評價也很高。劉備說他「器量頗大」,蔣幹說他「雅量高致」。順便說一句,蔣幹這個人,也是被冤枉了的。他是到過周營,但那是赤壁之戰兩年以後,當然沒有上當受騙盜什麼書。蔣幹的臉上也沒有白鼻子,反倒是個帥哥。《江表傳》的說法,是「幹有儀容,以才辯見稱,獨步江淮之間,莫與為對」,看來是個才貌雙全的漂亮人物。

周瑜也一樣,也是一個漂亮之極的英雄。他的「帥」,在當時可謂家喻戶曉。《三國志》說他「長壯有姿貌」,還說「吳中皆呼為周郎」。郎,就是青年男子。呼人為「郎」,帶有讚美的意思。所以,「周郎」就是「周帥哥」。同時被呼為「孫郎」的孫策,則是「孫帥哥」。當然,一個人的「帥」,不僅僅是外貌,更重要的是內在的氣質。周瑜恰恰是一個氣質高貴、氣度恢弘的人。他人品好,修養高,會打仗,懂藝術,尤其精通音樂。即便酒過三巡,醺醺然之中,也能聽出樂隊的演奏是否準確。如果不準,他就會回過頭去看,當時的說法是「曲有誤,周郎顧」。因此,我甚至懷疑他指揮軍隊也像指揮樂隊,能把戰爭變成藝術,把仗打得十分漂亮,就像藝術品一樣。

三國歷史的戲劇性使它成為文學藝術家垂青的對象。在民間,它也是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。知道劉備的,肯定比知道劉秀的多;知道曹操的,也肯定超過知道王莽的。這不能不歸功於文學藝術作品,尤其是《三國演義》的影響。文學藝術作品的感染力是超過史學著作的,文學藝術作品又是需要想像和虛構的。充滿想像和虛構的文學藝術作品以史為據、為線索、為題材,虛虛實實,半真半假,便為這段原本就撲朔迷離的歷史平添了許多曖昧。

實際上,無論是正史(比如《三國志》),還是小說(比如《三國演義》),差不多都會從董卓之亂甚至更早一些說起。這其實才真正是歷史的態度。因為曹、劉、孫這三大勢力或三大集團,是在東漢末年的軍閥混戰中發展壯大起來的;魏、蜀、吳三足鼎立的局面,也早在他們建國之前就已基本形成。看歷史,必須歷史地看。沒有前因,就沒有後果。只看「名」,不看「實」,咬文嚼字,死摳字眼,那不叫「嚴謹」,只能叫「鑽牛角尖」。

這是一個英雄輩出的時代,這是一段撲朔迷離的歷史,這是一些引人入勝的故事,這是一個饒有趣味的話題。正史記錄,野史傳說,戲劇編排,小說演義。不同時期有不同的評點,不同作品有不同的描述。是非真假眾說紛紜,成敗得失疑竇叢生。三國,究竟應該是怎樣的面目呢?

周瑜的仗打得確實漂亮。赤壁之戰中,他是孫劉聯軍的前線總指揮。蘇東坡的《赤壁懷古》說:「遙想公瑾當年,小喬初嫁了,雄姿英發。羽扇綸巾,談笑間,強虜灰飛煙滅。」羽扇,就是羽毛做的扇子。綸巾,就是青絲做的頭巾。羽扇綸巾在當時是儒雅的象徵。本來,貴族和官員是應該戴冠的。高高的冠,寬寬的衣,峨冠博帶,即所謂「漢官威儀」。但是到了東漢末年,不戴冠而戴巾,卻成為名士的時髦。如果身為將帥而羽扇綸巾,那就是儒將風采了。於是我們就不難想像出當時的場景:曹操的軍隊列陣於長江,戰艦相連,軍旗獵獵,江東之人,魂飛魄散,膽戰心驚。然而周瑜卻安之若素,從容不迫。他閒戴綸巾,輕搖羽扇,運籌帷幄,指揮若定,終於克敵制勝,以少勝多。這真是何等地驚心動魄!這個時候的周瑜,真可謂少年英雄,意氣風發,光彩照人!

於是我們發現,歷史距離我們,有時候竟是那樣的遙遠。

就說周瑜。

逐鹿中原的結果是一家獨大,龍爭虎鬥的結果是天下一統。這就是西晉。西晉的情況其實更加不堪,這裡先不說它,且說三國。三國的一個特點是時間短。魏、蜀、吳三國的存在,不過半個世紀;加上「前三國」時期,也不過九十年。這樣短暫的時間,在我們民族的歷史上,真不過「彈指一揮間」。人們甚至來不及認真反思和細細品味,眼睛一眨,就已「老母雞變鴨」。歷史往往是由勝利者來書寫的,民間修史則難免見仁見智,或者偏聽偏信。因此,魏、蜀、吳三國剛一滅亡,史書就眾說紛紜,學者的見解也莫衷一是。比如諸葛亮的出山,就有「三顧茅廬」和「登門自薦」兩種說法;而赤壁那場大火,也有黃蓋詐降縱火和曹操燒船自退兩種記載。三國,是一段精彩紛呈又讓人眼花繚亂的歷史。

也就兩個字:亂世。展開來說,就是烽火連天,餓殍遍地,戰事頻仍,民不聊生。借用魯迅先生的話說,就是「夢裡依稀慈母淚,城頭變幻大王旗」。然而亂世出英雄。越是滄海橫流,越能顯出英雄本色。因此,這又是一個英雄輩出的時代,一個充滿陽剛之氣、既有英雄氣概,又有浪漫情懷的時代。不知多少風流人物在這裡指點江山激揚文字,不知多少蓋世英雄在這裡大顯身手叱吒風雲,正所謂「江山如畫,一時多少豪傑」。

所謂「三國」,通常是指從漢獻帝初平元年(公元一九○年)到晉武帝太康元年(公元二八○年)共九十年這段歷史。把這段歷史稱之為「三國」,在名目上多多少少是有些問題。因為曹丕稱帝,是在公元二二○年;劉備稱帝,是在公元二二一年;孫權稱帝,是在公元二二二年。這個時候,魏、蜀、吳三國,才算是正兒八經地建立起來了。按理說,三國史,應該從這時開始,到三家歸晉止,那才是名正言順的「三國」。但是,縱覽古今,幾乎沒有這麼講的。這麼講,曹操、關羽、周瑜,還有魯肅等等,就都不能出場了。青梅煮酒、三顧茅廬、赤壁之戰、敗走麥城這些故事,也都講不成了。大家說能行嗎?

實際上,許多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都有三種面目,三種形象。一種是正史上記載的面目,我們稱之為「歷史形象」,就是史學家主張的樣子。這裡需要說明一下,就是「歷史形象」不等於「歷史真相」。歷史有沒有「真相」?有。能不能弄清楚?難。至少,弄清楚三國的歷史真相,很難。因為我們已經找不到當時的原始檔案,也不能起古人於地下,親口問一問。就算能問,他們也未必肯說實話。這就只能依靠歷史上的記載,而且主要是「正史」。但即便是「正史」,也有靠不住的地方,靠不住的時候。史學大師呂思勉先生的《三國史話》,就多次提到《三國志》、《後漢書》等等記載未必可靠。何況劉備的那個蜀漢,還沒有官修史書。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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