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附錄】 二 我的歷史觀

這就是我對老牛先生批評的回答。但是,這位先生提出來另一個問題,我覺得是很有意義的,也是應該回答的,就不行使沉默權了。什麼問題呢?就是我說了曹操是「寧做真小人,不做偽君子」這句話,老牛先生不同意。他說,這個常常流行於禮崩樂壞、道德失範時代的判斷,其實未必。偽君子至少還對某些社會規範懷有畏懼之心,廉恥之心尚存,所以行事多少還有些顧忌或底線。真小人呢,那就無所顧忌地胡來了。

這也是古已有之的觀點。大家知道,我們中國古代的戰國時期,有兩位思想家,一個孟子,一個荀子,爭論過人性本善和人性本惡的問題。孟子認為人性本善。孟子說,人性之向善,就像水往低處流一樣,是自然而然的事情(人性之善也,猶水之就下也)。水,沒有不往低處流的(水無有不下);人,也沒有不向善的(人無有不善)。在這個問題上,大家都是一樣的,就連堯舜也沒有什麼兩樣(堯舜與人同)。為什麼呢?因為人性本善。一個人,剛生下來的時候,他是乾乾淨淨的,叫做「赤子」。赤子的心靈,是很天真,很純樸的。所以,但凡天真純樸的心靈,就可以叫做「赤子之心」。為什麼要有這樣的詞啊?就因為赤子的純潔是很可貴的。所謂「君子」,就是保留了這種純樸天真心靈的人,叫做「大人者,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」。問題是,大家既然生下來都是赤子,為什麼有的人最後變成小人了呢?那是學壞了。所以我們要加強道德的修養,不讓我們變成一個壞人,不要學壞。只要大家保住赤子之心,那就「人皆可以為堯舜」。這基本上是孟子的觀點。

所以,這個題目不是四個選項,只有三個。四個東西或者項目搭配下來,怎麼只有三個結果呢?這不合邏輯呀!但事實就是如此——世界上只有偽君子,沒有偽小人。為什麼呢?因為惡是不需要作偽的,也沒有誰會假裝惡,假裝小人。如果一個人讓人覺得惡,被認為惡,那他一定是真惡。這裡說的「讓人覺得」和「被認為」,都不是指表面現象。比方說一個人看起來「凶神惡煞」,實際上「心地善良」,就不能說是「偽惡人」,只能說是「真好人」。當然,在某些特殊情況下,出於特殊原因,也可能有人必須假裝惡人,或假裝小人,比方說為了破案而潛入犯罪集團。但那也不能說他是「偽惡人」或者「偽小人」,只能說他是「真君子」,甚至是「真英雄」。

這話說得好,很有分量,而且不容迴避。的確,如果「真小人」確實比「偽君子」更壞,那麼,我的說法就不僅「誤人子弟」,而且近乎「禍國殃民」。這可是不能不講清楚的。

【一】

但我們不要忘記,惡可能也是一種本性,一種真實的存在。其實,「追求」二字,

不過,作為個人,作為公民,權利都是對等的。你有說(包括說和不說)的權利,我也有聽(包括聽和不聽)的權利。我不能要求你說的都對,都有道理,都負責任,你也不能要求我都聽,都同意,都接受,甚至不能要求我都回應。就說前面提到的那家媒體,發表了一篇批評我的文章,署名「老牛」。老牛先生認為,我的《品三國》不像是「平民立場,現代視角」,毋寧說是「曹操立場,古代視角」。因為我在講曹操殺呂伯奢家人一案時,對曹操進行了「曲意回護」。這個批評,我倒是作了回應的。我說,我不否認在講此案時確有為曹操辯護的意思。但我之所作,並非「無罪辯護」,而是認為《三國演義》誇大其詞,後世評價「量刑不當」。這難道違背「現代精神」嗎?我在節目裡說得很清楚:「悽愴這兩個字很重要」。悽愴這兩個字,就是曹操「還保留了一部分善心」的證據。這怎麼是「無恥小人」呢?這是「有恥小人」!這樣一種心情,和《三國演義》裡面那種理直氣壯的態度難道就沒有區別?難道當時曹操應該到官府去自首,而衙役們則會對他說「你有權保持沉默」?不過,好在老牛先生是贊成現代觀念的。那麼,面對諸如此類的批評,我總有權保持沉默。

媒體喜歡的是直截了當。所以這個問題也就只能這樣回答。但他們也提醒了我,是得找機會談談歷史觀的問題。

表面上看,這是一個選擇題。也就是說,當我們進行人生選擇時,是「寧做真小人,不做偽君子」呢,還是「寧做偽君子,不做真小人」?當然大家可以自由選擇,因為選擇都是自己的事情。但是,我請你不要匆忙選擇,因為這個選項是不完全的,題目也是有問題的。比方說,我們怎麼就不能選擇做「真君子」呢?所以我們還得把這個問題都說透了。

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,就是人類社會是善惡並存的。沒有純粹只有善的社會,也沒有純粹只有惡的社會。人的社會就是這樣的矛盾體。西方人甚至說,人一半是天使,一半是魔鬼。也就是說,人的身上,既有神性,又有獸性。神性就是善,獸性就是惡,人是神與獸、善與惡的對立統一。

正好,也是這家媒體,連續發表了一些批評我的文章。事實上,自從我應中央電視台的邀請,在《百家講壇》開講《漢代風雲人物》,尤其是今年開講《品三國》以後,受到了很多觀眾朋友們的支持,也遭遇了一些批評。這讓我感到很欣慰。其實我一直渴望著批評,尤其是那些有分量、能夠擊中要害、讓我深思的公開的批評。人是要有支持的,也是要有批評的。支持讓人振奮,批評使人進步,它們對於每個人都是一筆寶貴的財富。借此機會,我向所有支持和批評我的觀眾朋友表示衷心的感謝。

實際上這是一個排列組合的選項,邏輯性是很強的。怎麼樣的排列組合呢?就是這裡有一組概念——君子、小人,那裡也有一組概念——真的、假的。然後真的、假的這一組,和君子、小人這一組,兩個選擇我們進行搭配,我們看看能搭配出幾個結果來。大家可能馬上就會說四個,那我們看是不是四個?第一個,真正的君子,真君子。第二個,虛偽的君子,偽君子。第三種真正的小人,真小人。第四個,虛偽的小人,有嗎?沒有。

這就牽扯到一個問題——人性本善還是人性本惡,而這樣一個問題其實是沒有答案的。為什麼呢?因為一個人剛剛生下來,還沒有接觸社會、接受教育的時候,他還不是社會學意義上的人,只是生物學意義上的人。也就是說,從生物學的角度講,他是人科動物當中的一個;而人恰恰不單是自然的存在物,更是社會的存在物。人是社會的。只有加入社會,才是真正的人,也才有人性;而一旦接觸社會,就很難講他的本性是善是惡了。

我們這樣搭配下來,或者這樣推論下來,得出一個什麼結論呢?就是「惡沒有偽」,對不對?比方說我們說「偽善」,有這個詞。有「偽惡」嗎?沒有。惡沒有偽,小人沒有假的。這說明什麼呢?說明惡是一種真實的東西,而善則是對惡的改造。

荀子的觀點是什麼呢?人性本惡。人生下來都是惡的,所以你必須加強道德修養,才可能變成一個好人,叫做「無偽則性不能自美」。偽是什麼?偽就是人為。如果沒有後天的修養和改造——偽,那麼,天生的那個「性」(人性),是不可能自動變好、變善、變美的。也就是說,只有不斷改造自己,你才有可能變成一個好人。

但是,我也要做一點說明。第一,我沒有義務,也沒有可能回應所有的批評。人的時間和精力是有限的。所有的批評都必須回應,那就太難為人了。第二,我希望批判者能夠公開亮相,使用真名實姓或者常用筆名,這樣比較公平,也顯得光明磊落。起碼,你不能明槍暗箭一起來,打一槍換一個名字,那就變成騷擾了。第三,我希望這種批評是與人為善、心平氣和、實事求是的,至少也是負責任的。當然,一個電視節目播出之後,就變成了公共產品,觀眾也就有權來批評,來討論,來品頭論足說三道四。這是他們神聖不可侵犯的權利。你不能要求所有的批評都有道理,也不能要求所有的批評都負責任。而且,當他們的這個權利受到損害時,我們還應該出來幫助他。這就是西哲所謂「我堅決反對你的意見,但我寧願犧牲生命也要捍衛你說出這意見的權利」。

有一家媒體問我:你常說,歷史也是可以釀酒的,這代表你的歷史觀嗎?我回答說,不能代表。這樣一句話,怎麼可能就代表了歷史觀呢?但這話沒錯,歷史確實可以釀酒。《三國演義》就是歷史釀的酒。不過也有釀成醋的。而且,釀成醋的還不少,能把人的牙都酸掉。酒也有好幾種。有甜酒,有苦酒,還有藥酒,也有只做藥不釀酒的。總之,歷史就是讓人說的東西。說的過程就是發酵的過程。至於釀成什麼,一看目的,二看手藝,三看運氣。

當然,話不一定這麼說。但可以肯定,真善美是和假惡醜相對立而存在,相鬥爭而發展的。沒有假惡醜,也就無所謂真善美。而我們追求的是什麼?追求的是善。何以證明人類是追求善的呢?只有「偽善」沒有「偽惡」就是證明。什麼是偽?就是偽裝、假冒。為什麼要偽裝、假冒呢?當然是因為人類認同善。善,是人類共同追求的價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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