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记 缥缈孤鸿影:父亲与《苏东坡新传》

在写苏传的过程中,父亲还写过一篇短文《宋人与茶》(1975),因此和日本淡交杂志的楠田观山建立了文字交。楠田通汉学,又是书法家。二人雁便往来,父亲赠予自己的著作,楠田先生则写了一个条幅回赠,写的是东坡的句子:“休对故人思故国,且将新泉试新茶。”大概是父亲在信中流露出故国之思吧。父亲去世后我和他通过一次信,果然是书家手笔,还是以未能亲见父亲为憾。这一段文字因缘恐怕是父亲唯一的一次与人交流他的著作,而竟然是外国人。

2020年3月于纽约

入狱之初,父亲即嘱咐我送些书进去。“诗言志”,当然是送几本诗集。我把他桌上的《玉溪生诗》送进去。但是李商隐的诗并不适合他当时的生命情境。他要一部苏东坡诗。当时,只找到一部木刻影印的《施(元之)注苏诗》,我在书中夹了一张纸条,抄录了太史公《报任安书》中的名句:“……屈原放逐,乃赋《离骚》;左丘失明,厥有《国语》;孙子膑脚,兵法修列……”他没有回应。

我觉得父亲很寂寞。

父母在1980年赴美依子女生活。父亲在去世前两年(1989)问过我有没有听过关于《苏传》的批评,我直说没有。

父亲对文字有特殊的敏感,文字可以疗伤止痛。我喜欢为他找书,送书。在那时候,书籍是生命,书籍可以使他自由。

文章发表后他在狱中的生活得到了改善,感谢当时的典狱长周震欧先生的关爱,让他在图书馆工作,这样他读书可以不受限制了,有更多时间可作研究。我们还买到林语堂的(即现正风行的《苏东坡传》的英文原本)给他参考。他仔细读完此书,觉得林著不够严谨,不符史实的地方颇多。这本书没有触及苏轼内心深处,并说这本书是写给外国人看的。这个观点和后来张之淦教授的“质正”不谋而合。因为他读东坡的入手处不与人同,父亲有他自己心中的东坡。他的东坡要比这个大得多,是“成固欣然,败亦可喜”的东坡,是“瘴海炎陬,去若清凉之地”的东坡,是“九死南荒吾不悔,兹游奇绝冠平生”的东坡。

出狱之后,他带回家的是一本自编的《东坡年谱》,粗糙的纸张,用手装订的。他记住了二千多首苏诗的三分之二。他不得不替东坡作传了,在狱中四年,是和东坡共同生活的四年。他逐渐认识了苏东坡,他渐渐懂得什么是命运,他写东坡,寄托如此之深,好像自己已经栩栩然化为东坡了。

直到张辉诚2015年12月发表在报上的《寻找李一冰》一文,我才知道这部书受到各方的肯定,但是这已是本书出版了三十二年之后,作者已经去世了二十四年。

父亲的《苏传》是一本忧患之书,一场冤狱使他的生命进入苏东坡的内心世界,《苏传》由是诞生。

未几,再要我送《东坡事类》。《事类》,清梁廷楠辑,共四册,艺文印书馆版。如此,他已经有五册书。狱方规定,受刑人最多只能有五本书,苏轼的研究便是从这五本书开始的。

贬谪黄州是东坡文学高峰的开始。于是,中国有了文学的东坡。父亲也是因为冤案的折磨,困心衡虑,因同情而理解,所以留下了《苏传》。一本好的传记作者和传主之间必定会有血肉相连的关系。清刘鹗在《老残游记》序文中说天下至性至情的文章都是一种“哭泣”:《离骚》是屈大夫的哭泣,《史记》则太史公之哭泣,《红楼梦》是曹雪芹的哭泣。如是,《苏传》便是父亲的哭泣。或许这是命运的定数,天降大任的道路必须如此酷烈。

大约一年左右,他在报上发表了《怕太太的故事》(1968),用陈季常(即方山子)“河东狮吼”的典故,说怕太太的人很多,为何独有季常背负惧内之名?为他抱不平。文章轻快幽默,似乎和他的处境不太相称。后来接着写了《苏东坡在黄州》一文,这是后来《苏传》中的第六章,即“黄州五年”的原型。

1975年台北学生书局影印了王文诰的《苏诗编注集成》,因为要六百元,他三进三出书店才决心买了下来,他喜欢王文诰的创见,但是未免“胆子太大”,所以去取谨慎。2003年初我在北京的书店里发现了孔凡礼的《苏轼年谱》三大卷,不觉眼睛湿润,那时候一书难求,那里面有那么多材料是父亲当年要抄、要借才能看到的。

父亲没有师友,没有同事,没有学生,没有助手,甚至没有收入,所有的只是老伴无怨无悔的支持。他写《苏传》,是找到了一个比自己大千万倍的历史人物,告诉自己:这点冤屈不算什么。

苏轼和陈慥重逢在黄州,此时,季常已经是一个从“园宅壮丽”到“环堵萧然”的隐士,而苏本人也是风烈事业归于梦幻的时候。父亲的《苏传》便是从这里开始写起。苏轼谪黄时四十四岁,父亲遭人诬陷也在四十二三岁,都是壮年折翼。而后二十年,有更多的苦难在等待他们:东坡远谪海外,而父亲终于入狱。他有一种神秘感,他们的命运如此相似。他甚至注意到苏轼的八字。

李雍

加载中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