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章 寄诸石匮传后世

大儿走四方,仅可糊其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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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儿惟嬉游,性命在朋友。

四儿好志气,大言不怩忸。

吾人可从字里行间窥知,张岱撰述明代各朝时态度谨慎:一个明显的例子是1402年永乐篡位;朱元璋传帝位于建文帝,而永乐帝是建文帝之叔。张岱字斟句酌,从中可见朝廷对莽撞论断的报复令史家噤若寒蝉。所以,论及永乐“尚有武未尽善之疑”,“于后世夫拘孪之行岂所以论上圣之主哉”。至于遭篡位的建文帝,张岱把他置于中国历来同遭篡夺天命之人的脉络:“殉国千古罕俪,拊心腐笔而已。呜呼!此非臣之所得言也。” 唯有在连番痛陈1572年至1627年三朝两位君王之颟顸时(万历至天启年间),才能从《石匮书》看出明朝沦亡后,确实影响了张岱对所处朝代弱点(偶尔也有优点)的遣词用字。

根据张岱自陈,他从1628年着手编纂明史,此时崇祯皇帝甫登基,是以早在明亡之前,张岱对于历史已有定论——由于撰述之时明朝仍在,对于何者能说,何者不能说,时而秉笔直书,时而有所隐讳。不过,纵因焦点转移而衍生种种问题,《石匮书》还是为1368年至1627年间治理中国的十五位皇帝,勾勒引人入胜的全貌:他们对权力与篡位的态度,边疆与对外政策,令人折服的战术与迂腐不化的战略,税赋与军费的难题,杰出的艺术天分与宏伟的宫殿营造计划。

“今余僦居他氏已二十三载,梦中犹在故居。旧役小傒,今已白头,梦中仍是总角。”

老人筋力衰,知有来年否。

如是之梦乃张岱的哑谜:“夙昔未除,故态难脱,而今而后,余但向蝶庵岑寂,蘧榻于徐,惟吾旧梦是保,一派西湖景色,犹端然未动也。儿曹诘问,偶为言之,总是梦中说梦,非魇即呓也。”

“余乃急急走避,谓余为西湖而来,今所见若此,反不如保我梦中之西湖尚得安全无恙也。因想余梦与李供奉(李白)异,供奉之梦天姥也,如神女名姝,梦所未见,其梦也幻。余之梦西湖也,如家园眷属,梦所故有,其梦也真。”

张岱心中有数,各类历史自有其难题;张岱写道,“国史失诬”,“家史失谀”,而第三类历史——即所谓“野史”——往往“失臆”。 然而,是否还能找到架构历史的原则,将张家人纳进国史洪流之中,而又不失其特立独行与内在本性?张岱踵继司马迁的典范,采尖锐精要的评论,避免阿谀奉承的问题;同时,在顺治八年(1651),即成书的非正式家传中,当时流露的过度情感,也要收敛起来。

身为史家,张岱当然必须决定要给自家人多少篇幅,然而张家确实不乏非凡之士,所以无怪乎《石匮书》的列传部分,还是有内举不避亲的味道。譬如,张岱就认为曾祖张文恭(张元忭)在明代道学有其重要地位。在这篇不算短的传记中,张岱关注的,主要是张文恭在晚明变化多端的政论中所抱持的哲学旨趣,然而却先行彰显的张文恭的清高人品:“古貌魁然,岳岳负意气”,热衷探索道德议题,年轻时就服膺明代大儒王阳明的良知之学。张岱在传记里没有记下太多细节,仅提到高祖张天复在西南战事得罪当道而卷入讼狱,此时张文恭展现无比勇气,为其父申冤。

《石匮书》还旁及张家其他族人和交游。在篇幅较短的《妙艺列传》,张岱收录了仲叔张联芳的小传,盛赞他作为收藏家、画家的博大与才华。张岱是这么说的:“少精画理,以舅氏朱石门多藏古画,朝夕观摩,弱冠时即驰名画苑。”张岱尤其称颂张联芳的长帧大幅,技艺超绝,“气韵生动”,认为他的造诣甚至超越元朝的山水画大师。张岱引述晚明知名画家董其昌赞美张联芳之词:“胸中读万卷书,脚下行万里路,襟怀超旷自然。”张岱在结尾处顺便介绍了陈洪绶,称他身为张联芳的女婿,画风与技巧颇得其真髓。

梦中之物或许确凿,但在说梦时总会有某些东西佚失。张岱说他犹如山中人自海上返乡(他讲到表演时也曾用相同意象),欲与人分享所见之奇观、所尝之珍馐,诚云“乡人竞来共舐其眼”,然美味不复存在,“则舐眼亦何救其馋哉”?

这次游历却令人心碎。张岱二十几岁时夸言西湖教人乐而忘忧,教人思虑澄明,如戳身上疮或拔肉中刺。如今张岱五十八岁了,发觉西湖令人不堪回首。在晚年辑成的《西湖梦寻》序文中,张岱回想重访夙昔胜景时的震惊,百感交集。“余生不辰,阔别西湖二十八载,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,而梦中之西湖,实未尝一日别余也。前甲午丁酉,两至西湖,如涌金门商氏之楼外楼,祁氏之偶居,钱氏、余氏之别墅,及余家之寄园,一带湖庄,仅存瓦砾。则是余梦中所有者,反为西湖所无。及至断桥一望,凡昔日之弱柳夭桃,歌楼舞榭,如洪水淹没,百不存一矣。”

张岱把高祖张天复事迹置于文恭传记的开头,并在结尾处又为祖父张汝霖留下篇幅。而为曾祖张文恭同门好友邓以赞立传时,行文一两页后,又让张汝霖现身,这回他所占的篇幅更长;此乃书写技巧的佳例,修史者铺陈内容时,间或论及自家人。在《石匮书》的邓以赞传中,张岱就穿插了一段轶事。张文恭辞世后,邓以赞时而造访绍兴,有一回还质疑张汝霖的学问。邓以赞责难张汝霖不肖,蹉跎时光,没想到张汝霖以论语之说为题,洋洋洒洒写就一篇斐然文章,回敬邓以赞的批评,教邓以赞击节称快,说这年轻人岂止科场功名而已,必然能光耀张家门楣。张岱在说完此事之后,随即在结尾处又提到张汝霖应考乡试,列名第六。翌年,张汝霖前往京师,会试及第。

张岱又在陶渊明的诗文寻得共鸣。陶渊明那首《责子》诗是诗中逸品,“总不好纸笔”,陶渊明如是悲叹五个儿子不能痛改前非。陶渊明自道诸子懒惰至极,不成器,他只好多进杯中物了。

二穉更善啼,牵衣索菱藕。

纵然儿子的表现让张岱失望,他曾乐于冶游的杭州山水也面目全非,他还是在顺治十四年(1657)回到杭州。这回张岱是应甫就任的浙江提督学政谷应泰之邀。谷应泰在清入关后取得进士,官运亨通。顺治十三年夏,谷应泰带着共计八十卷、几乎完稿的《明史纪事本末》前往杭州。谷应泰于西湖畔建有著书处,让自己得以完成编史计划,他知道张岱专精明史,力邀他共同纂修。张岱在这一整年都与谷应泰共事修史,而接受这份工作想必解决他捉襟见肘的窘境。谷应泰倾慕张岱的学识,他在自撰的《明史纪事本末》里,有相关章节大量引自《石匮书》。

张岱归返龙山,寓居快园著书立说,然而亲情并未更雍睦:

次儿名读书,清馋只好酒。

张岱不厌其烦地记下张文恭的为人处世:“庚午游太学,明年举南宫射策,赐第一甲第一人,授翰林修撰。自以遭逢圣明释蹻取上第,廪禀期有以自树。”张文恭的方法很简单,张岱继续说道:“日橐笔守官下,搜罗金匮宪典而研究之。词林故清,署第雍容,以文墨自高。稍涉事,辄引代庖为解,乃独聚徒讲求世务。人才相与籍记之,户外屦尝满;每抵掌,论天下事不为首鼠两端。”

修史不仅给张岱带来额外收入,也让他有渠道接触谷应泰搜罗的崇祯朝《邸报》——崇祯朝国史的草稿。张岱一眼即知《邸报》弥足珍贵,其中每周记载明亡前崇祯朝的政务。张岱在族祖张汝方的传记曾提到,汝方在报房工作达二十年之久。张岱在完成《石匮书》前,即利用这无价的《邸报》史料,强化《石匮书》细节的铺陈,并着手撰写后集,以涵盖1628年到1640年代末这段大明王朝的尾声。顺治十五年初,谷应泰的计划告成,《石匮书后集》的修撰持续进行,并完成了数卷,张岱时年六十一,回到快园和绍兴家中。余后六年,张岱按部就班,进行这项宏伟计划,康熙三年(1664)可视为《石匮书》竣工之时,张岱仍继续潜心撰写《石匮书后集》。

张岱下笔谨慎,用字精妙,勾勒张文恭秉承儒学伟大传统的形象:张文恭重实践,轻空谈,然而父亲在云南遭到妒才的贪官构陷,无法为父昭雪,击垮了张文恭。平反失败挫伤了他的自尊,自觉愧为人子,最后抑郁而终。张岱记述张文恭临终弟子随侍在侧的情景,张文恭突然数度口呼“陛下”,然后喃喃说道“朝廷亦多有人”。张岱在最后不经意犯了错误——如果这算是错误的话——两度称已故的文恭为“先子”,而不像其他史家以名讳来称自己的族人。张岱在文恭的传记末尾处下了一个总结:“阳明之学,失则禅乘,先子其一砥之矣。”

张岱的长子、次子虽游荡闲散,总不失为读书人。顺治十一年(1654),他们还打算到杭州参加乡试。张岱记述,曾为激战之处的江西,当地许多学子仍拒赴科考,以表达对清朝的敌视;然而,张岱显然不认为这样的抗拒有何意义,所以让儿子自己决定。儿子终究没考上,不过他们追求功名的企图把父亲带回魂牵梦系的杭州。张岱自崇祯十六年(1643)明亡之前一年,就不曾亲睹杭州西湖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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